再过18个小时，今年的第四个节气将莅临人间。

春分，乃“中分春天，等分昼夜”之意，预示着春天到了鼎盛年华。

今年春分之前，川西坝一口气来了数个罕见的艳阳天，最高气温一度达30度，超过同期历史极限。

平原上，那些花儿、草儿、叶儿，趁劲儿窜出来，一举突破时令防线，争前恐后把美丽的笑声荡漾在林盘院落、田边地角、沟渠两岸、道路两旁。

鸟的鸣叫，虫的啾唱，水的叮咚，风的呼啸，一切物的声音，都为奔赴一场旷日持久的合奏而来，在黎明，在黄昏，在天空和大地之间。

在这场盛大的春宴里，我也曾踏青田野，游历河流，迷醉花朵……便是昨日，我与刚参加工作时的老同事阚大师、罗老师以及我的学生小汤哥两口子，在安德与唐昌交界的徐堰河岸边一家农家院观花品茶吃酒走绿道晒太阳，无拘无束地敞欢一整天。

黄昏从外面回到家，看到台历上的春分略微有些娇羞地站在20日的页面，对着我看，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

日历上的春分，渐渐钻入我的心里。

我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灯火阑珊的城市，开始在尘心里单辟一间房，宁静以沐，温柔以浴，让身心渐渐出离繁华。也不单是为了完成这篇文章，而是因为我听到远处传来多么熟悉的声音。

我盘腿打坐在川西坝上，看到城市在迅猛扩张，田野在不断退缩，林盘在不断锐减，沟渠在不断干涸……早先与乡土并存的许多东西正在快速走向消亡：寺庙，道观，村小，磨房，碾子，草房，瓦房，篱笆，农具，以及除农事之外的其他从业者，如盖匠，瓦匠，铁匠，蔑匠，改匠，木匠，杀猪匠，扇猪匠，刀儿匠，箍桶匠，补祸匠，补鞋匠，阴阳先生，送春官，讲评书的，立钱的，算命的，还有围绕时令、节气、出生，结婚、疾病、丧葬、出门、修房、造屋、开镰、丰收各类活动所进行的祭祀、习俗等。

在眼花缭乱的旋转中，我找出了春分的牌子，对照牌子找到了应该在这个时令出现的艺人——春官。

春分一到，乡下的春官开始忙碌起来，他们把“春牛图”送到千家万户，预示新的一年里，春耕大忙今日始，五谷丰登紧跟来。

此时，麦田大面积返青，油菜花遮盖了村道和沟渠。一阵铃声传来，春官摇着铃铛，在黄肥绿满的田埂上走着。院外铃声，院里狗叫。各家的小孩疾奔而出，一边大呼春官来了春官来了，一边跑上去看春官手中的玩意儿。

春官被众孩子簇拥着，挨家挨户送春牛图。春官边走边唱：东家屋、西家屋，春官坐倒慢慢儿说……农户若愿意接纳，只需端一把椅子在屋檐下，春官从肩上挎着的旧布包里摸出一张黄纸，正面印着一个老农在驶牛耕田，背面印着全年节气。春官把春牛图递给主人，坐在椅子上，铃铛一摇动，随口开始说唱。说唱内容都是围绕这一家的吉言吉词，说得主人从屋里拿出两分硬币来赏赐为止。

我们的院子里有十多户人家，也有不需要春牛图的，也有想要春牛图而出不起钱的，也有单只想春官到家说唱添添喜气的。孩子们可没有大人想得那么多，都争抢着把春官往自己家引领。

有一年，我好不容易把春官拉到了家，正逢母亲高声武气怒骂猪圈里的猪儿子吃些食儿不长膘，见春官被我拉到家里，二话不说上来就给我一巴掌，春官气得转身离去，小伙伴们也一哄而散。母亲继续责骂她的儿子：快去打扫猪圈，家里分儿钱没有，哪还有闲钱请唱春的。

下一年春分，我家终于请了春官。春官在檐下唱了一出祝词，得到几分儿钱的报酬，恭敬地递给母亲一张“春牛图”，喜滋滋地去下一家。

这张春牛图，本来是放在灶台下边搁火柴的洞里，后来被我掏出来贴在灶房的篾条泥墙上。

老农夫驶牛犁田的简笔画就这样不经意地促成了我幼年“艺术种子”的生根和想象力的启蒙。原本就是农民儿子，对于水牛、犁田这些现实的物、事，一点也不陌生，它们每天都在身边，再说那时我每天的工作也是放牛割草，大人犁田时在泥地里爬来滚去找吃的找玩的。可是，面对这张模糊的简笔画，我却神思跌宕，如醉如痴，尤其晚上，大人都睡下了，我一个人举着煤油灯贴近了去观看。这状况让父亲和母亲担心不已，怕我脑子有问题。我清楚我脑子没问题，却常常闪现不少问题，这个赶牛农夫的家在哪里呢，他举起的鞭子什么时候落下呢，那耕牛从哪里来的呢，它的哞哞叫声怎么那么亲切呢，它耕出的田地里怎么会散发出热热的红薯味呢……有一回，半夜梦中醒来，懵懵懂懂地起床跑去看那墙上的牛鞭放下来没有。

长大以后渐渐明白，这其实就是现实与艺术的区别所在。前者安顿你的身体，后者放飞你的思想。

便是现在，有过多年农村真实劳动生活经验的我，对于那简笔画上的农夫、耕牛的印象，远比现实中看到的还要深刻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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