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一年里，我参加了一个《世说新语》的读书会。《世说新语》分为德行、言语、政事等三十六门,全书共一千多则,主要记述自汉末到刘宋时名士贵族的遗闻轶事。每期读书会我们读二十多则。前后四十多期读书会，大家神交古人，一览魏晋风流。在《世说新语》即将读完之际，我就盘点下自己最喜欢的十则故事，也算给这一段美妙的世说之旅画上一个句号。

1、荀巨伯远看友人疾，值胡贼攻郡，友人语巨伯曰：“吾今死矣，子可去！”巨伯曰：“远来相视，子令吾去；败义以求生，岂荀巨伯所行邪？”贼既至，谓巨伯曰：“大军至，一郡尽空，汝何男子，而敢独止？”巨伯曰：“友人有疾，不忍委之，宁以我身代友人命。”贼相谓曰：“我辈无义之人，而入有义之国！”遂班军而还，一郡并获全。（德行第一•9）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大军压境，一郡尽空，唯有荀巨伯为了友人留下来，轻生重义如此。这个故事的戏剧性在于剽掠成性、穷凶极恶的胡贼也被他的大义所感动，突然良心发现，竟然班军而还了。如果没有，那这个故事就简洁多了，“贼至，巨伯死”。

2、钟毓、钟会少有令誉。年十三，魏文帝闻之，语其父钟繇曰：“可令二子来！”于是敕见。毓面有汗，帝曰：“卿面何以汗？”毓对曰：“战战惶惶，汗出如浆。”复问会：“卿何以不汗？”对曰：“战战栗栗，汗不敢出。”（ 言语第二•11）

言简意赅，寥寥数语就勾勒出了钟毓钟会俩兄弟的性格特点。前者老实，回答规规矩矩；后者灵气，回答出人意表。我是属于特别能出汗的人，常自嘲是“江南汗王”，所以对钟会这样的境界格外佩服。

3、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邪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言语第二•55）

终于到了全书中最喜欢的人物桓温了。桓大将军一身铠甲下面掩藏不住自己那股书生气那股真性情。可能也正因如此，才显得桓温是个如此可爱的人。桓温生于公元312年，在咸康七年（公元341 年）任琅邪国内史镇守金城，那时他还未满三十岁。等到太和四年（公元369 年）伐燕时他已年近花甲。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

4、谢公因子弟集聚，问：“《毛诗》何句最佳？”遏称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公曰：“訏谟定命，远猷辰告。”谓此句偏有雅人深致。（文学第四•52）

遏是谢玄的小名。谢玄也是魏晋人物里我特别喜欢的一个人。在战场上，他是无敌的统帅，淝水之战率领八万北府兵大破前秦苻坚八十万大军；在文学上，他还留下“谢家宝树”的典故。“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而且“依依”、“霏霏”叠字的运用，让这句诗读起来极具韵律感。没错，诗经里我最喜欢的也是这句。至于谢太傅说的“訏谟定命，远猷辰告”，境界当然是很高的，一派长者之风，但恕我愚钝，没看出哪里有雅人深致。

5、张季鹰辟齐王东曹掾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俄而齐王败，时人皆谓为见机。（识鉴第七•10）

时人觉得张季鹰是见机，我不觉得他是见机，我觉得他就是思乡，菰菜羹和鲈鱼脍寄托着一个纯粹的吃货对家乡的思念。不止张季鹰，我想大部分人在外的游子都会想念故乡的美食，比如我一个湖北人就经常在寒冷的冬夜里想喝上一碗莲藕排骨汤，只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很少有人能做到像张季鹰这般旷达罢了。

6、周处年少时，凶强侠气，为乡里所患，又义兴水中有蛟，山中有邅迹虎，并皆暴犯百姓，义兴人谓为三横，而处尤剧。或说处杀虎斩蛟，实冀三横唯馀其一。处即刺杀虎，又入水击蛟。蛟或浮或没，行数十里，处与之俱。经三日三夜，乡里皆谓已死，更相庆。竟杀蛟而出。闻里人相庆，始知为人情所患，有自改意。乃自吴寻二陆，平原不在，正见清河，具以情告，并云：“欲自修改，而年已蹉跎，终无所成。”清河曰：“古人贵朝闻夕死，况君前途尚可。且人患志之不立，亦何忧令名不彰邪？”处遂改励，终为忠臣孝子。（自新第十五•1）

周处除三害是初中学过的课文。我当时最喜欢的是课文注释里提到的那句话，“朝闻道，夕死可矣”（出自《论语•里仁》），其言简，其意宏。现在，一说浪子回头金不换，脑海里首先想到的总会是这个曾经杀虎斩蛟后来战死沙场的吴地少年。

7、王戎丧儿万子，山简往省之，王悲不自胜。简曰：“孩抱中物，何至于此？”王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简服其言，更为之恸。（伤逝第十七•4）

王戎其人，贪财吝啬，但他这句“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实在说到心坎上。我辈不是最下不及情之人，也不向往成为忘情的圣人，于是便一生背负着感情，幸福着所爱之人的幸福，痛苦着所爱之人的痛苦。

8、阮步兵啸，闻数百步。苏门山中，忽有真人，樵伐者咸共传说。 阮籍往观，见其人拥膝岩侧。籍登岭就之，箕踞相对。籍商略终古，上陈黄、农玄寂之道，下考三代盛德之美，以问之，仡然不应。复叙有为之教、栖神导气之术以观之，彼犹如前，凝瞩不转。籍因对之长啸。良久，乃笑曰：“可更作。”籍复啸。意尽，退，还半岭许，闻上啾然有声，如数部鼓吹，林谷传响。顾看，乃向人啸也。（栖逸第十八•1）

不合心意便一言不发，合了心意便用啸声来交流。论逼格，阮籍说自己只服苏门真人。

9、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仿偟，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任诞第二十三•47）

乘兴而行，兴尽而返，晋人率性之集大成者莫过于王子猷雪夜访戴。放今天，来都来了…

10、桓公入洛，过淮、泗，践北境，与诸僚属登平乘楼，眺瞩中原，慨然曰：“遂使神州陆沈，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袁虎率而对曰：“运自有废兴，岂必诸人之过？”桓公懔然作色，顾谓四坐曰：“诸君颇闻刘景升不？有大牛重千斤，啖刍豆十倍于常牛，负重致远，曾不若一赢牸。魏武入荆州，烹以飨士卒，于时莫不称快。”意以况袁。四坐既骇，袁亦失色。（轻诋第二十六•11）

实干派桓温对嘴炮党王衍的强力批判。魏晋风流里被称作名士的人如过江之鲫。与桓温交集颇多的殷浩、刘惔等人都是以扯得一手好淡而著称的清谈名士。论耍嘴炮的功力，桓温不如他们。但论实干论功绩，那些人在桓温面前都是战五渣。兼具英雄本色和名士风流的桓温是我心中的东晋第二人。

参考书目：

1.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中华书局；

2.许绍早《世说新语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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